天起凉风之前

 

(一)


路加把我放在迪斯尼乐园的太空山下,招一招手,转个弯就消失在洛杉矶午后的车流当中.

云霄列车在半空中拧着麻花,被绑在上面的红男绿女头冲下发出尖厉的呼啸,声浪一波又一波,令人惊怵.
三日不见的小儿子向我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细数这几日他们都玩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两眼放光。我则愣在一边,表情张惶,前言搭不上后语,一时竟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我非天仙,未曾思凡,怔忡之际却好似又一次意外地被遣到凡间。扑面而来的是最浓烈的人间烟火色,呛鼻、刺眼,禁不住会叫人两眼发酸。这时候,已刻上心版的“道成肉身”四个字,又一笔一笔描摹一遍,不由得心尖一阵痛楚。

山上几日,人间百年。我要怎样才能记得不忘那一个托付,怎样在更深地进入红尘之前仍能听得见那一个呼召,并能清晰又准确地回应出来?要怎样甘心情愿地自我罢手,将自己的手完全交在那一只手中,由他捉着下笔?要怎样让这一付悲情的削肩扛得住人世的诸般风雨,还要扛得起那如椽的大笔?在那一座圣殿里标记某一次生命的悸动,那曾经移步过人间的某一团云影?要怎样在这必要朽坏的一切朽坏之前,叫那个被压抑、被禁锢的内在生命,日渐长大强壮,如茧出壳,生出双翼,飞上九霄?

年幼时,听过太多天上人“思凡”的故事,不作思想,以为稀奇,但是,我们看见的是人间生活被虚幻,被美化,感官生命被最大的刺激和调动起来,而灵里因为缺乏对神圣世界的眺望和追求,缺乏真理的滋养而渐渐枯萎死去。

只有耶稣的“道成肉身”,带来了天国的真理,如同惊雷闪电,击中我们,原来我们是有故乡的。人间不是唯一,我们是有出处的,不是孤儿。真的是在我们未出母腹以先,祂就爱了我们,为我们死,再为我们活。真的在我们如蝼蚁一样于红尘间打滚,劳碌捕风时,就有一个名字为我们预备了,可以叫我们念着祂得救.我们原本属土,生于土,死后归于泥土,但是,因为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回到天上去。天上才是我们荣美的家乡.这和从小听来的故事不一样.因为耶稣,我们无可选择地成了思念天上事情的人,可以不再以地上的事情为念。“思凡”是极大的苦楚,注定是思而不得,得也得不着“正果”.思念天上的事,何等甜美啊.因为有了耶稣,我们一思念,就能得着他的光照,不用等着地上的年岁终结,当下我们就可以得着天上的喂养,神的话语如甘霖,即刻降下,解心中饥渴,且永远不再渴.

奇异恩典,我成了一个可以思念天国的人。

迪斯尼浓缩了人间感官刺激的各种元素,从听到看,从触摸到的,到可以靠着想象达成的,色、香、味等等实在是一应俱全,人在这里可以被最大限度地娱乐。随处可见的人群,烈日下排五十分钟的队,只为了五分钟不到的“颠倒”、“折磨”,我不禁自问:我们需要迪斯尼吗?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要忘记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总归有什么叫我们感到不如意,我们才会想着去忘记。如果尽皆美好,我们绝不会想着有须臾片刻的逃离.迪斯尼的存在恰恰说明,人需要遗忘,需要从一个苦难又真实的世界逃离。

我站在迪斯尼乐园里想:天上一定不需要迪斯尼。天国原本就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乐园。


(二)


惠琬老师说:一切都是从山上开始的,上帝把“创文”的异象放在她心中的时候,是她在山上的时候,三届的“创文”培训课程也都是在山上完成.我相信这不是徒然的,山上是有样式的,山上的样式是可以效法的。

神的奇妙就在这里,为了叫我们明白祂的心意,祂不仅在整本《圣经》里给我们打比方,祂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学习和追求中,借山借海,借一切的存在向我们比方出祂的自己,祂深知,若祂不亲自来捉住我们的手,我们怎么才能够下笔如有神?

想着苏文安牧师的课堂上放的那一部小短片,孩子稚嫩的小手指在巨大的钢琴上弹着幼稚的音节,那么小的手,那么大的钢琴,那么复杂的琴键,这时候,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出现了,他宽阔的胸怀拥抱着小小的孩子,他的大手和孩子的小手一同迭在琴键上,弹出了最和谐、动听的旋律。

虽然我们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其实也不用怕,自有神来与我们和弦,自有神会带我们奏出新曲。山上是有样式的。惟有当我们追随耶稣的脚踪,实现耶稣的真理,才能得着永生的生命。

Pepperdine的山并无险峻之气,每一条路都完全自然地顺应了山势,并不急躁,一点一点把我们送上山去,住宿的地点在一个山弯的北边,背靠着更高的一座山峰,朝向日出方向的东边是一个停车场,因为是暑期的缘故吧,那一份静谧和恬淡,仿佛就是伊甸园的光景。晨昏之际,八只一群的鹿会优雅地从北边的山上下来,在停车场散步,它们悠闲自得的神情,令人羡慕。第一天看见这个鹿群时,我的儿子们不禁尖叫起来,稀奇得不得了,以为自己进了动物园,见那些鹿一点不惊恐,照旧闲庭信步,儿子们噤声了。后来几天,天天见鹿才明白,在这所山上的校园里,我们才是闯入者,而这成群结队的鹿,才是这里的熟客呢。

吃饭的餐厅在比较靠近山下的半坡上,也是依着山势而建,靠着大海的那一边整个墙都是落地的玻璃,吃着香喷喷的面包,碧蓝的大海的波光仿佛就晃动在脸上,极目远看,海天一色,叫人有无穷尽的遐想。目光一路收回来,和海蓝接壤的是新织好的绒毯一样的草地,海鸥在眼前盘旋,它的打量令人羞怯。就着这一幅宽阔无敌的海景吃饭真是在地如同在天了。

课堂就在吃和住这几处建筑的中间地带,不远不近。饭后,带着两个儿子沿着弯曲的山路走回课堂,走走停停,一时回头看山下的海,澄澈如明镜,照遍古今,不知有多少属灵的眼睛在这里端详、凝眸,有多少感恩的泪水忍不住掉下来。一时抬头看北边那更高的山峰,神要我们向高山举目,如果我们要想得帮助,胜过世界一切的诱惑和考验。两个儿子挑战我,问:“妈妈,你可以爬到那个山顶上吗?”我反问他们:“你们行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可以上得去。大儿子已看好一条路,不要迎面从陡峭处攀爬,从侧面,山势平缓的地方可以慢慢爬上去。小儿子总要和哥哥不一样,他说他可以想象有一对翅膀,一下就可以上去了。

我们约定有一天去爬那座山。

课上了七天,百叶窗都拉了下来,一为了遮阳,二来窗外只一团浓荫,没有海也不见山,没有机会叫人在课堂上望着美景发呆。

除了早晨的敬拜时间,除了吃饭和晚间休息,课在不停地上着。后来回想起来,这个课堂好似一艘功能齐全、质量上乘的奇异得可以在时空之海穿梭、浮沉、自由翱翔的运载工具,每天都开足了马力前行和上行,藉着惠琬老师和苏文安牧师的讲授,同学之间的分享,优秀作品的解构和赏析,实在是看见了生命在短短的时间里的进深、提升,这中间的享受和喜乐非语言可以描述。越思想,越奇异,那真是与神同在的宝贵经历。对于生命,对于我们手中的这一枝笔,真是莫大的激励和祝福。

对于基督教文字人来讲,创文书苑的课程是一个山上的样式,短短几日在山上装备,下得山来,又是一个新的人,目标清晰,奔跑有定向。山的存在,提醒我们要向高山举目,同时,要我们时刻记得山上的样式,回到山上的样式,藉着这一切,是要我们清楚明白神最初的心意。神知道人的本性,人是容易偏行己意的,人容易滑跌,更容易偏离正道,特立独行。上山之前,我们是容易跌倒的,容易中魔鬼的奸计的,容易被世界引诱的,尤其是在漫长孤寂的文字生涯中,我们尤其易于被自己的文字、文名所诱惑,成为另一类“拜偶像”者.上山学习,再下山去,我们应当是有极大的改变了。

盼望创文担负这一个使命,组成华文基督教文字人的团契,真正开始为神国发声,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是那个添砖加瓦的人,每个人都是那个“喂湖”的人,哪怕只有两滴,重要的是把湖填满。

其实,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先驱者在这片国度上耕耘收获,我们都直接或间接地被他们乳养.他们的名值得永久纪念.对于他们的劳动,我们的心永远充满了敬意.


(三)


德仪把整个的敬拜定义为“海边礼赞”是用了极重的心思的。从最初的礼拜、叙旧迎新到结束的小礼品发到每个人的手上.

一撮海沙,其间卧一只海螺,一只贝壳。沙已被海水揉搓到绵软,全无血气,而那一螺一贝也被海水全然洁净,几欲透明。

主的柔情爱意处处在在。

我们聚在一处如同大海,别离时,谁也无法独自带走大海,但是沙,叫我们摸海,螺,让我们听着海,贝,让我们望见海,我们依旧可以在渊面深处呼唤和响应,灵里相通,即使置身天涯也不会孤单。

“海边礼赞”本身就是一篇以赞美为主旋律的美文,不论是清晨还是夜晚,我们举起手就是敬拜和赞美,心口如一,灵是活泼雀跃的灵,挣脱各样的捆绑和缠累,向着我们全然美丽的主赤露敞开。

海边的赞美如晚潮,一波又一波涌动不息,有一晚,我们披着线毯和桌布,听苏牧师和惠琬老师证道,听同学们做见证,海风扑面而来,虽有浸骨的寒冷,但是心里的火热却似海天之间的晚霞,绚丽和温暖。德仪和筱华在每一把椅子后都预备了一个小小的电筒,橙色的一点点,在渐渐暗下去的暮色里象又点亮了一盏盏小桔灯。好像生命的火种,生生不息。

在那里,我情不自禁地为着创文向主献上感谢、赞美的祷告,求主叫我们在这里得着扎扎实实的喂养,叫我们能把这个美好的信仰在生命中活透、活熟,渐渐能为主结出佳美的果实,并将祂的馨香之气传遍地极。我在心的深处,回应着神的清晰的呼召,再一次将自己献上,求主使用我,连同我手中的笔。我深深地知道,神更看重我们甘心的祭,乐意的灵。我们原本是不知道要怎样祷告的,主亲自教导我们;我们也真的不晓得要怎样写,写给谁,写什么?但只要我们愿意,主会亲自手把手地来教会我们的。

真的盼望,“创文”在今天,文山书海,资信爆炸,恣意汪洋,少壮狮子遍地游走,寻找可吞吃的灵魂的这样一个可怕的世代里,做着固若金汤的方舟,穿激流,过险滩,中流砥柱,直到洪水退去,神的微笑如一弯彩虹,高悬天际。

直到今天“海边礼赞”的歌声犹在耳边回响,我深深地知道,这篇美文的执笔者是德仪,但这里更是一个团队的事奉;杜弟兄的双眼既是望远镜,又是显微镜,他对各样的事既有宏观的把握,亦有细节的处理;路加弟兄为创文拍摄制作光碟,提着笨重的机器,跑前跑后;筱华的袋子里仿佛有取之不尽的美食……即便是同学,不是牧师就是师母,还有踏遍青山的传道人.

海边,是发出呼唤的地方,令人有无尽的遐想;海边,叫人可以忘却了时间去等候,去眺望;海边,是多少人间故事的开头,也可以是结尾。无论我们怎样书写,墨蓝的海水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好象神对于我们人类所怀的心意和恩典.但是,从此以后,海边还是一个礼赞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呼唤主名,等候主来,饱蘸着深情的海水,写下我们赞美和感恩的无尽诗篇。


(四)


惠琬老师有可以把人心点燃的笑声,她发出“旷野呼喊”,也有“柔声细语的盼望”,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背后实在是带着一个国度的,那里有普照万物的艳阳,也有静谧深邃的星空,不是这里在闪烁,便是那边在发亮。

“道成肉身”,“血肉包裹真理”的写作是最精彩的段落。

生命的事是最奥秘的事,若不用生命的见证来讲解,听上去总是云山雾罩的,但是,惠琬老师真是得着了那宝贝的启示,每每听她开口讲述,不是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畅亮感,就是心中止不住要阿门,要感谢主。她的讲授是生机充沛的讲授。她无私地将自己的生命也揉进其中,像一个先行者,不断地为我们指出来,小心这里有沟坎儿,那边要转弯,一路虽有惊险,但是,靠着主的使女的搀拉、指点,天堑亦可以变作通途。

苏牧师是一个善于总结的老师。一个日日活在道中的人,绝不会手忙脚乱。这一切想来是得益于他的家族吧,有谁能像苏牧师一样,有一个最会讲圣经故事的母亲。尤其是讲“耶稣再来,圣徒被提”,那实在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样碰触的致命的话题。他还有一个一份工作做了50年,一套操坚持做了40多年,一段婚姻坚守了66年,给家族成员写信写了33年.教会门前的一口铜钟坚持敲到要离世的那一天的父亲。虽然,我们未曾得着那样的恩宠,但我们仍然有一个极大的福份,就是我们有苏文安牧师这样的老师。他关于“工人先于工作,作者重于作品,真诚胜于一切,献心胜于献祭。”“七每运动”、“一车水”的启示等内容的讲授,真是叫人受益匪浅,尤其是七每运动之后的思考。怎样磨炼出合神心意的文字人的气质,什么样的心态是合神心意的文字人的心态等等,都是帮助我们,活透信仰,先作人,再作文的日常操练的功课,这也应当是我们一生的功课。

两位老师都清楚和肯定地向我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尽管理论上有清晰的界定,普通的文字工作者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什么赚钱,什么畅销就写什么,而基督教文字工作者应当牢记的是神要我们怎样写,我们就怎样写。像基督的门徒往普天下去传福音是受了主的差遣一样,羔羊往哪里去,我们就往哪里去。文字事奉也应当是这样的,神会将那个灵感给我们,将那个异象给我们,文字事奉可以是一种文字传道,我们的写作是一个属灵的经历,是道成肉身的写作。

但是,两位老师同样强调文章的可读性,就是血肉包裹的写作,要架构好的故事,同时要经营好每一个细节,不要轻易放过好的细节。虽是属灵的写作,基督徒也是人,如惠琬老师所说:“基督徒挨打时也会痛,第一反映是人的,千万小心不要掉进不真实的表述当中,避免为了“圣”而产生的不人性的表达。”在细微中的提醒和教训,挪去了我们心中的困惑和障碍,那就是惟恐被人家解读为不够属灵,不够圣洁而使文字变得虚伪.这是我们可能会跌入的陷阱,这样的文字和“假冒伪善的撒玛利亚人”站在大街上举手祷告一样,会使我们做人做文都不真实。属灵的写作一定是由人出发的,好像卢云的写作,那是痛的文字,伤的文字,苦的文字。他以破碎的心去寻找耶稣,耶稣是他“受伤和沉默的情人”,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将上帝启示了出来……

这些讯息,何其珍贵。不仅解惑、答疑,同时还给我们的属灵生命松绑,叫我们在主的面前赤露敞开,不再有害怕不够超凡入圣而本能地要虚饰自己的想法。来创文之前,心头是有重担的,感谢主,学习的过程中,主藉着课程的内容,老师的教导,将这些重担一一挪去。其实,主知道我们,罪人不需要乔装打扮,神看重的是我们的心,甘心情愿地放自己在主的手中,祂会日复一日,将我们雕琢,打磨成  祂愿意的样式,神合用的样式。

惠琬老师的课堂有一种浪漫的气息,有令人兴奋、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激情涌动。同时也有灵里深沉、静谧的思考。老师是一个过来人,好像一个已有过生育经验的人教导生了头胎孩子的女人做月子一样,她知道每一个环节,月子三十多天,每一天当怎样行住坐卧,她能讲得井井有条,并且可以立竿见影,使学习者很快找到切入点进入状态。比如泡泡图的写作方法,图像写作法,灵修小品等现场写作练习,都给我极大的启发。从前为着架构,铺陈一篇文章要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效果常常不尽如人意,拉拉杂杂,好象写下来的是并不想说的话,而真心想说的话反倒没有表达出来。如今换一个方式,让自己内在的声音释放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内心真的是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出来。一时之间,好似有说不尽的话题,这些方法是一把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也调动了许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和见证故事。当内在生命沉睡的时候,这些房门便紧紧关闭着,生命被启动、被点燃之际,这些记忆素材也活起来,躁动、搅拌、发酵,终于发出气息和响声来。那些被遗忘了许久的人又开始活动起来,或歌或哭,有了表情,他们列队等在那里,等我们在合适的时间里叫出他们的名字,讲述他们心里的故事.

神给了我们创作的权柄,神喜欢看见他儿女们的劳动,在各样的工作上、事情上显出神赋予人的智慧、性情、能力和特权。因为神已将他创世的心意启示给了我们,神要我们是颜色来表达祂的丰实,如果我们是单色的、不变的,那我们就无法在颜色上展现神的荣美。神要我们是旋律来唱出祂的和谐和悠扬,如果我们音色不美,五音不全,唱不出那种美好来,那我们就辜负了神的心意。神喜悦我们驯良、安静,同时,祂也希望我们骁勇善战,浑身英雄气慨。所以,我们的课堂里,既有安静守候的教导,同时,我们还要将手中的笔,变作投枪或匕首,可以直指人的肺腑心肠,还可以入筋入骨入髓地剖开人的内心世界,那是要文字变作笔枪纸弹来工作才行。

相形之下,苏牧师的课要更多理性,更多条理一些,即便是这样,隔墙有耳,上苏牧师的课,我们听见惠琬老师的课堂里笑声如珠,好不热闹,当我们在上惠碗老师的课的时候,又听见苏牧师的课堂里讨论得十分热烈,而且也是能听见笑声如同潮水一般起起落落,不曾停歇。


(五)


上课的时候,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快要六岁,自己在对面的休息室里玩,表现得很不属“灵”。课间休息去看他们,不是因为一些完全无来由的事乐不可支,笑得满面通红,就是在纸上涂鸦,那些线条更是“恐怖”,都是从平常玩具和卡通片里看来的古灵精怪的那些形象,我快速翻拣,留下那些我要求他们画的山水、太阳、鲜花开放、天上有鸟儿飞翔的几张,迅速将那些既不属灵,也没有美感的大作团作一团,处理掉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唐师母进来,她笑眯眯地柔声问两个孩子:“有没有每天读Bible啊?”

唐师母的声音,真的好像蜜糖一样,又软又甜。

孩子们记住了,时间快过去一月了,我常常听见两个儿子学唐师母的柔声问:
“有没有每天读Bible啊?”

问孩子的一句话,每天在我的家里好像钟摆提醒时间一样,提醒着每一个人。

我上创文的培训课程,孩子们也上了几天终生难忘的课。他们近距离地观察了鹿,给鹿拍下了照片。在饭后从餐厅走回教室的途中,他们发现了好几只小蜗牛,并且仔细观察了其中灰褐色的一只,当他们用叶片碰触它的时候,那软软的身体即刻缩成一团。他们知道,上帝也一样创造了这只小蜗牛。

大儿子Luca爱笑,有时风吹过,一片叶子在风中抖动的样子也会令他大笑不止,我希望他能管住自己,该笑的时候笑,不该笑的时候不笑。尤其是在上课时间,我常听见他的笑声传过来,生怕会影响到大家上课。晚上一起祷告,Luca认真地仰望交托:求主提醒他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该笑……就在那之后,弟弟Micah“主啊,主啊”一边呼唤一边想词儿的时候,Luca又憋不住笑了。我睁开眼制止他,他笑着说:“主说了,可以笑。”

讲到为主所用的话题,我说你们两个这边乖乖听话,不闹,就是支持妈妈,让妈妈能安心上课,这就是为主所用了,小儿子Micah说:“主还用了我,我看见有个阿姨吃饭的时候,没有谢饭,我祷告主,让主叫她记得要谢饭。”

孩子们上了他们的“创文”,近一个月来,他们在一起常常还会提起在创文的日日夜夜。二女儿Kayla因为陪姐姐上课,没有能够住在这边,只是后来看过一次,她悄悄对我说,她爱PepperDine,胜过爱斯坦福。之前,她是超爱斯坦福的,因为姐姐在那里读书。

后来,听孩子们慢慢说出来,德仪阿姨,永浩叔叔,筱华阿姨,马林叔叔,在妈妈没有看见的时候,曾给了他们那么多的关切和爱护。

孩子们是喜欢罗列他们的珍藏的,在每一个叔叔阿姨的身上,他们都有极其独特的观察和领受,我们成人常常会忽略一些细节。

创文期间,因为是路加弟兄的车接送我们,因为先中弟兄常常和我们同车去上课、吃饭,两个儿子喜欢上了路加伯伯和先中叔叔。可了不得了,路加伯伯会潜水到很深的地方抓海参,十几米深,一般人都不敢,先中叔叔的舌头可以舔到鼻子尖,一般人都不能。

言下之意,路加伯伯和先中叔叔都是不一般的人了。

那天下课后,路加和先中两位弟兄带我和孩子们去海边玩,非常自然的,我成了沙滩上留守的人,——要看住一堆大大小小的鞋子。四个男生转眼已扑向大海。
面对大海之美,人是一点不敢贪天功为己有的,即使是再了不起的人也无法将众水召聚在一处,叫它们用蔚蓝色和天空对视;叫每天每个瞬间有无以计数的浪花绽放,再绽放,永无止息;即使是普天下再有名的设计师加在一块儿也无法为大海和陆地划定界限,潮涨潮落,到哪一个限度会止息下来。大海之美令人心生敬畏,海上日出海上日落,海面铺满了碎金,海上生明月,水面上又浮着细碎的银子,这样的温柔,又是如此壮严。从不会取悦于人,献媚于人,不管人的眼睛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她都在那里呼吸,歌吟。大海是只听命于上帝的海,她的壮美和辽阔,她的新鲜和生动,她的永恒之美,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无可推诿。

德仪将我们的敬拜定义为海边礼赞,实在是有很深的用意。

正思想之间,大儿子全身湿漉漉地跑过来,这一刻他顾了玩来不及笑了。不等我责问他,他把我从沙滩上拽起来去看路加伯伯捉小蟹,行至水边,只见路加,赤脚站在水中,憨态可掬,裤子一直湿到腰间,连车钥匙掉进大海里都没有知觉,还是旁边的女孩子及时告诉他,才避免了找钥匙的麻烦。

那一刻,四个男生在海边玩耍的情景,是一幅生动无比的海边嬉戏图,或者可以将四个人弓着身体寻找小螃蟹足迹的憨厚天真的模样,绘成一幅捉蟹图,生动趣致,令人感动。那个瞬间,我看见了上帝嘴角的笑意,他要我们单纯象孩子,孩子的心就像这大海,一览无余,没有暗影,没有遮掩,可以全然反映神在我们身上的美好意念。

大儿子Luca写了日记,记录了他们在海边玩耍的快乐。好像他们和路加伯伯有了约定,等将来有一天一同去大海畅游击水。Micah还不会写那么多的字,他画了大小四个人,头上都没有头发,围着一个小小的蟹仔在看。

后来有机会和路加弟兄聊天,知道了他的人生故事,更加感慨。曾经听人说:四川人是不容易信主的。天府之国生活安逸,人们普遍乐天,易于满足。所谓“少不入川,老不离川”讲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年少的人应当去别处奋斗打拼,入了川便容易失却斗志,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如果老了便不必离开蜀地了,那里最宜于养老。路加弟兄是四川人,成都重庆人打麻将成风,如今再问:“何以解忧?”答曰“未必杜康。”但如果支起一桌麻将,大家围将上来,一切的生存之烦恼等等都可以抛诸九霄云外了。前不久,重庆大水,我看过一幅照片,水漫大街小巷,人们行在齐腰深的洪水中,但就是在这样的水中,依然有一张麻将桌漂在水面上,男女四人把持着桌角。想那桌子随时都会被水冲走,但桌上城墙高筑,几下里鏖战正酣,哪管它洪水滔天,实在也是天下一景。

同样是水边,同样是蜀人,路加弟兄却昼夜为着神国的事奔波劳碌,虽然已是退休的年龄,孩子们也都大了,可以颐养天年了,但他却在教会做了义工。每次上课前,他要赶着去架机器,忙于拍摄,课程结束了,他又忙着善后。虽然我们都没有明说,但都心知肚明,神奇妙地把他带到美国,目的就是要让他遇见神,被神得着。如今他逃离了遍地麻将桌的“埃及地”,终日侍奉在主的桌前,他实在是得着了那上好的福分。

在南加州的大海边,我真的是见证到神使一个历经了各样的困顿和难关,本应该疲惫不堪、万念俱灰、落魄失意的人,却如鹰返老还童,如鹰展翅上腾。

从来不敢讲要好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常常看到自己的不堪和简陋,所以惯常做的是尽上养育的本分,好好向神仰望。神必看护他们一生的时光。此次创文的经历更使我明白神会藉着一切的事来保守、引领孩子们走正路,使他们平安长大,成为对国家、社会和人群的最大祝福。所以, “创文”不是我一个人的课堂,同时也是孩子们的。炎炎夏日,人们都在忙着度假,悠闲度日。妈妈和这一群人聚在一处,时而晨更,时而夜祷,时而凝神专注地谛听,时而奋笔疾书。几天下来,妈妈心里的眼睛格外明亮了,但肉体的眼睛却昏花起来,不得不戴上老花眼镜了……也许孩子们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些表象,但神会在我们不经意的细微处开启他们,也许今天不会马上看见果效,但是,十几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以后,孩子们会想起来,曾经有一年的夏天,在PepperDine的校园,凭海临风处,创世纪的故事被再度讲述出来,等他们明白道成肉身的真理的时候,等神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旨意全然显明的时候,那将是何等奇妙的光景。

回到温哥华,老友们见两个儿子长得又高又壮,十分惊诧。问他们原因时,两个孩子第一次没有异见地说:山上可以看海的那家餐厅的饭很好吃,不光是他们长胖了,在他俩身旁盘旋的海鸥也胖了。
明年夏天见!路加伯伯,德仪阿姨。
再见!小蜗牛,鹿,还有海鸥。
儿子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六)


路加弟兄把我放在迪斯尼乐园以后,我好像一个独行侠,重回江湖,又去云游四海。

我是母亲、妻子、女儿、朋友。一个用文字在社会上寻找位置的人。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牢记着自己另有一个特别的身份,那是从神那里来的,是对呼召的回应,是对一种差谴的顺服。心中明白无误,但他又是隐秘的,灵的深处常常有一阵悸动如大海的潮汐,浪花从天边铺排过来,无限壮美,心里便有说不尽的柔情,绵长缱绻,我知道,那是神放在我心头的歌,等着要我唱出来。

我是多么渴望写出那样的旋律。从前,我以为人是无法描摹出那一切的,但今天我完全相信,神必与我们的手同工,有一天祂会让我们心手合一,为祂唱出举世无双的新歌。

离开创文快一个月了, “道成肉身的写作”,几个字每天都在脑海中盘旋,我放慢了读经的速度,有时候,把眼睛放在一个字上,停留许久,在旅途的间歇,我读完了《启示录》又回到《创世记》,我有意让自己像小蜗牛一样慢,像小蟹子一样缓缓地爬,慢下来以后,才发现从前有许多许多的风景就那样错过了。那天,读《创世记》第三章第8节,说“天起了凉风”,直到第21节 “耶和华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作衣服给他们穿。”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人犯罪以后,天起了凉风,想必是秋深了,万物萧瑟肃杀,神不得不行公义的审判,但是审判之后,神又一针一线为亚当和夏娃缝制衣服御寒。真是黯然神伤啊.

感动之余又发现,神叙事的高妙,深情浅露的技巧,欲说还休的技巧,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技巧。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当下,对于创文的教导又充满了感激和怀想,老师们真是放了一把钥匙在手上啊。对于“道成肉身的写作”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应该很快交上去的功课完全耽搁下来了,心中有惶恐,但亦有安慰,德仪有信来,我回她,却是乱码;俞泉班长来信催交作业,想申请延多二天时间给我,信怕是又寄给了李晶,惠琬老师和创文的每一个弟兄姐妹都在我的思念当中,今早教会祷告,我将惠琬老师十月北京开培训课程的事写了出来,请教会众弟兄姐妹为此祷告,心中十分平安,我确信,那是神定意要成就的事。求神预备,在千万人当中呼召出那些有福的人。

感谢主!很奇妙,提笔写这些文字之前,我的心中是烦乱和苦恼的,每天忙碌不歇的人间生活,和我在创文学习时踌躇满志,以为很快就可以扛起“如椽大笔建圣殿”了,以为马上就可以使手中的笔为主所用“下笔如有神”了。结果从山上下来,下到凡间,一下就掉进万丈红尘中间,掉得比从前还深,原来山上和山下是不一样的,如同地上和天国不一样,但是,“愿你的国降临……”说明那个国是可以建在地上的,从山上下去,目的是要把山上的样式带到山下去。

同学刘fang率先交上了作业,得到老师和班长以及同学们的赞许,这也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和刘fang通了电话,电话中互相劝勉,得着了安慰。后天晚上,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举办《秋之变奏》诗歌朗诵会,我们会在那里见面,茫茫人海,我们同在大陆,没有机会碰面,同在温哥华也没有缘分见面,未曾料想,会在南加州的海边相遇,那一晚下课,我们顶着满天的星斗走回宿舍,路短话长,天凉情暖。感谢创文,铺路架桥,叫天各一方,青灯黄卷,各自为战的基督教文字人终于有了一个团契。从此后,大家不再孤单,在同一个战壕里,守望相助,为主征战,并且同得那荣耀无比的冠冕。

用一首诗来纪念正要逝去的这个不平凡的夏天.


天起了凉风


创世纪第三章第八节说
天起了凉风
之前
亚当和夏娃正手忙脚乱
用无花果树的叶子
编裙子


天起了凉风
风才吹过
羞耻 恐惧 寒冷 饥饿
诸般苦难
齐齐登场
霎时就装璜好了一个人间


当然  春天
也还是会来
捧着锦簇的花团
低头越过寒流的界线
春山滴翠
春梦发旺
一合眼 就又睡进了
夏日的丰硕里边
笙歌不断啊
良宵苦短
总是意犹未竟呢
明前茶和冰川水还在杯底缠绵
曲子 剩一点还没唱完
粘着弦儿等着
握最后落下来的指尖

总是这样  总在这时
冷不丁的
天起了凉风
黄叶飘零
在每一条路径上滚动 打旋
秋虫的呢哝
变作哀叹

天起了凉风
之后
多少的歌喉都已黯哑
多少眼泪都要流干
美   渐趋稀薄
爱    逐日递减
人间的日子如散落的珠子
有心串缀
却找不到线

这个好像断了香火的世代
没有史诗可以吟唱
没有歌者
没有歌
似乎不被纪念
似乎不配被纪念


天起了凉风
凉风入骨
前胸无法给后背遮挡风寒
人和羊一样
必须挤作一团
为取暖
也为壮胆


还是创世纪 还在第三章
再多看几行
出乐园之前
神 憔悴又心碎
一针一线
正亲手为我们缝着衣衫


汪文勤   2010.8.29  夜  10:00  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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