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深深深幾許

天露

噩夢成真!

         兒子深深一歲時,我做了個夢。夢境中大洪水突發了,淹到了高樓的第101層,我被困在頂層屋內,水已淹過我的腰,從窗戶看出去,整個城市一片澤國,只剩下幾棟高層建築的屋頂還露在水面上,而我的寶貝兒子正漂在水裡上下起伏無人救援。我傷心求助,可誰能來回應呢?我哀哭著從夢中驚醒......
萬萬沒想到這個夢預示著十年後要發生的事。深深十歲時,我的婚姻徹底破裂,我幾乎失去婚姻中的所有,但我絕不想失去深深和他妹妹森森,我相信我會是最好的繼續照顧他們的人。可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常年不在家、幾乎沒為孩子付出過什麼的前夫,卻任性加威脅地硬是將兒子搶走了,留下女兒給我。
到現在我還無法完全理解孩子父親這麼做的動機。也許深深是他們家三代單傳的男孩吧?但是,這一任性的行動,卻徹底改變了深深的生命道路。

         幼苗摧折
深深從小天資聰穎,熱情大方。第一次來家裡的小朋友,深深就會像老朋友似的膩在一起玩;黃昏帶深深去公園玩,他總會主動交幾個新朋友,還把家裡的各種美事、醜事講給人家聽。比如他剛認識一個阿姨,就告訴人家「我婆婆有糖尿病,好多東西都不敢吃!」那時他才五歲。看著這個總是滔滔不絕、什麼都一學就會的孩子成長,我很感恩,也很享受 — 深深有許多特質是父母身上都沒有的,我深深體驗到了生命繁衍的神奇。
深深被前夫帶走後,前夫照樣延續他的生活方式:吃喝玩樂、發牢騷、泡網、賭博、睡懶覺,常常自己出門了,把深深一個人留在家裡,吃冰箱裡冷冰冰的剩飯。深深的生活一下變得極其孤單,同時一直愛打電玩的他也可以肆無忌憚地泡在電玩上了。
從斷斷續續的探詢中,我得知前夫仍是常常無端向深深發脾氣,罵他笨,罵他沒用,嫌他膽小......。越被罵,他越看低自己。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硬是變得自閉了。
現在,深深是電玩高手,也是數理科的高手,但卻在語言和人際交流上出現嚴重障礙,電話上幾乎不會與人對話,見面時也是心不在焉,問他問題,只蹦幾個字出來很簡單地回應,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的是呆滯、自卑、逃避。
因為自卑,高個子的深深,總是深深地駝著背,似乎已永久變形。曾經那麼享受媽媽的愛撫和眼神的他,曾經打瞌睡時寧可躺在我懷裡也不去舒適的床上的他,如今,我剛想拍拍他的背鼓勵一下,他就不習慣地躲開了。深深自己好幾次跟我說:「我就喜歡呆在我房間的那個黑洞裡。」「我交不到朋友。」「沒有人喜歡我。」
每當深深這樣講的時候,我心裡的自責都再次放大:假如當年我可以再堅持忍一忍,也許,家就不會破裂了,孩子就不用受這樣的罪了!我心中使勁流淚,像極了當年夢中的場景:最心愛的寶貝,被大水淹沒,我愛莫能助,也無旁人能救他。

         豈能不顧?

         可是,我仍記得夢中的一個細節 — 在洪水中掙扎的深深,兩隻手向天舉著,眼神中是可憐巴巴求救的渴望。
我怎能不去搭救我心愛的兒子呢?即便隔著千山萬水,即便前夫仍不斷向他灌輸關於我的惡言,我也不能眼看著我的孩子這樣繼續毀下去!

         形同陌路

         這樣的決心,一面臨現實,就似被重磅炸彈襲擊。
有幾年時間,我們兩家一個在中國、一個在北美,難得見兒子一面,開始還想多電話聯繫,但電話上的深深十分沈默,似乎很不願意和我講話。
我就改發郵件給他,電郵裡我還可以跟兒子多說點掏心的話,但幾乎每封都石沈大海。其實他都收到了,但語言能力受挫的他不習慣寫信。遠隔重洋最常用的通訊渠道都不暢通了,日子一久,我和深深幾乎要變成陌生人。我記憶中那個活潑、開朗、親密的兒子,越走越遠了!
在這過程中,我自己也不斷向上帝求醫治,不然我的心早就碎成萬片了。為當年的軟弱,為當下的無能,我求祂憐憫我,把我從深水中托舉上來。

         越洋「尋」子

         令我欣喜的是,前兩年每次與深深見面,當年的兒子一下就回到我眼前了:給他做各種他從小就愛吃的食物,抱著他問長問短,一起打球、做遊戲、去戶外玩耍,深深每次都被久違的、濃濃的家庭氣氛感動,似乎他的記憶又回來了。所以每次短短的相聚之後要分別時,深深都可憐巴巴地拽著我,數學方面很精明的他每一小時都做著倒數計時:「還有四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還有三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只剩一個小時了......」弄得我淚眼汪汪的。
但我在這裡面看到了希望:只要見面,深深就可以正常交流!他是被禁閉太久了!他最需要的,就是愛 — 熟悉的愛,真情的愛,付出的愛,可看、可聽、可聞、可觸摸的愛!
為此,我放棄了在中國穩定的工作,帶著女兒越洋跨洲,遷徙到了兒子居住的城市,好更經常探望兒子,讓生命層面的交流可如涓涓細流般漸漸進行。

         屢敗屢戰

         但這個計劃執行得很不順利。時隔一年,兒子突然又長大了好多,可以更「成熟」地自閉,這時即便我帶他來家裡小聚,他都沒什麼感覺了,總急著回去打他的電玩。我認真策劃的精心時刻好幾次被他的無動於衷挫敗了,弄得我好沮喪。
難道這個兒子真的要漸行漸遠嗎?同一個母腹生出來的兩個孩子,怎麼差之毫釐,謬以千裡?這麼多年堅持不懈的努力修復,還是落得這樣的結果,我真想放棄,全由上帝去管好了!
可是,那個在洪水中掙扎的小深深又浮現在我眼前......。他需要我!

「正如低垂閉攏的小花,在陽光照耀下,
擺脫了夜間的寒霜,挺直了莖桿,競相怒放,
我也就是這樣重新振作精神,
鼓起我胸中的堅強勇氣,開始成為幽谷心胸坦蕩的人……
你的一番叮嚀,慰藉了我的心靈,
使我甘心情願與你同行,
我回心轉意,恢復我原來的決定。」 (但丁《神曲》第二首)

         再綻笑靨

         於是,我再次走上這條坎坷、蠻荒的路徑,拿起電話,約深深出去看電影。
我為那天特地挑選了一間很特別的壽司餐館,因為知道他愛吃壽司。結果,那天悅人眼目、口味叫絕的壽司打開了深深的話匣子,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跟我聊起天文地理、人文政治、科技與生命意義的話題來。原來美食有這樣的功效啊!我趕緊卯足全力作他的忠實聽眾,他侃侃而談時,我就真誠地讚許、回應著;他談到讓人糾結的社會問題時,我就啓發他;他不斷向我介紹一些新的科技成果時,我就順勢請他幫忙解答所碰到的智能設備問題。看到兒子的生命力像是從乾涸了很久的泉眼中迸發出來,我好欣喜。我知道,這才是我的深深!
那天的電影也是我特地選給IT男深深看的,是剛上映的Big Hero 6。動漫、視覺特效一定是抓住了他的眼睛,而我也悄悄地巴望著,感人的故事情節能開啓他的心,讓他知道:「It’s OK to cry.」 (傷心了就哭吧!)媽媽會愛你到永遠。
過了兩周,再次跟兒子相聚,他跟我們玩得很開心,竟然用德國口音講起英文笑話來。看到媽媽和妹妹被他逗得前仰後合,深深綻放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
在這個曾經感覺是不可能執行的任務中,上帝讓我看到了祂為我開闢的道路。這個因著大人的錯誤而飽受牽連的孩子,血液裡仍舊湧動著對真愛的渴望,生命裡承載著上帝特別的心意。生出深深的時候,我激動得四天四夜沒有合眼,一直照顧著這個小生命;今天,我決心以作媽媽特有的韌力,一點一點去重新認識、瞭解這個孩子,從深鎖緊閉的心靈黑屋裡,把這孩子領回光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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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洪水深深深幾許」修改的回應:

  1. 「豈能不顧」的小標,我挪到了稍後幾段的地方,認為這樣切斷的位置會更順暢。
  2. 我的初始文稿中有一句「可那個在洪水中掙扎的小深深又浮現在我眼前......他需要我。」蘇老師只加了一個字和三個標點,馬上讓整句話的情感更豐滿、更深沈了。他改為:「可是,那個在洪水中掙扎的小深深又浮現在我眼前......。他需要我!」
  3. 我原文中用了「捧哏」這個在大陸的相聲藝術中人人皆知的字眼,卻沒想到這個詞、或者相聲本身在台灣是很多人不熟悉的。這再次提醒我,既然知道《真愛》雜誌面向的讀者群體中有很多台灣人,那麼我的措辭就要適應他們,或者至少是通用的漢語,好讓兩岸三地的華人讀者都可以輕鬆讀懂。由此,看來我需要更多瞭解各地華人文化、語言的差異,有不確定之處要多方詢問,不可渾水摸魚。
  4. 原文中我有寫「被他逗得笑得前仰後合」,被蘇老師指出來前仰後合原就指大笑,所以改成「被他逗得前仰後合」。同樣道理,蘇老師還把我寫的「深深臉上綻放出了經久不見的笑容」改成了「深深綻放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因為笑容原就在臉上。這豈是少用兩個字的問題,而是對字詞準確把握的問題。真的做起文字事工了,基本功底還是要不斷加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