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留給我的
賀安慈

2009年春季,一位神學院老師問我:「你為什麼這麼強?」她才教過我一門課,卻對我有如此印象。我沒答案,也不知她的評語究何所指,但卻開始揣摩……

過了一年之後的某一天,我在健身房裡運動,腦海中縈繞著她那句話。忽然一個意念閃過:「想想妳的母親。」我開始朝那個方向思想……直到今天還在想!

母親已於2006年過世,那時我們家三姊妹在追思程序單上各自寫了一篇簡短的悼文。經過這幾年的「反覆思想」,我有了些歸納,將思緒稍作整理,進一步來懷念母親,更探視自己。

兒時的三個回憶
就像許多父母親最快樂的時光,是看著孩子漸漸長大、變化,我的成長也帶給母親歡喜。雖然小時的生活,記得起來的並不多,但我對三件事情特別有印象:一天我從外面玩了回家(大概五歲的時候),一進門就跟母親說天氣好熱,我的頭上有九個太陽;母親哈哈大笑,誇讚我很會形容;一次在飯桌上我說:「我『也』喜歡吃這個菜」,母親十分驚訝,說我會使用「也」這個字了;還有一次我拿起筷子吃飯,母親留意到我會用筷子了,很是高興。

母親雖然忙著照顧繁多的家務,但她留意到我的變化,露出欣慰的笑臉,讓我知道多學會一樣東西就是進步。後來我真的成了喜歡學習新東西、求知慾極強的人。

母親的能力
母親出生在大陸湖南鄉下,小時愛玩耍,不愛讀書,所以小學畢業後就不再升學,多半留在家中幫忙家務,其他時間就呼朋引伴玩耍。我對母親成長時的生活所知不多,但從與她生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看來,她的運動細胞特好,持家能力極強,且饒富創意。

父親跟隨軍隊從大陸撤退到台灣後,就像許多類似的家庭一樣,我們的生活十分拮据,母親必須「窮則變,變則通」地操持家務,來養育六個孩子。

從來沒學過裁縫的母親,竟拿起剪刀來,為我們縫製起上衣和裙子、褲子。有一次,她為我和妹妹各縫製了一模一樣、藍色的連身裙,有好幾層荷葉邊,非常俏麗,我和妹妹穿在身上得到好多人的讚美。

母親也學會編織,用毛線親手為我們打出背心、毛衣外套、手套、圍巾等等禦寒衣物。

母親很會廢物利用,廣告傳單折成小盒子用為餐桌的垃圾盒,小木塊變成門上的活栓,剩餘的毛線變成一塊塊的抹布和踏腳布,晚間的剩飯剩菜變成隔天的菜飯早餐……。

母親幾乎每天上菜市場買菜,為我們安排不一樣的菜式和口味,她在市場跟菜販打交道,回家後又不厭其煩地清洗……。

她的烹飪上好無比,湖南出名的家鄉菜她都會做,特別為過年預備的臘肉、香腸更是膾炙人口,香噴噴的吃得我們連連回味,鄰里中還有人來向她討索。自從她走了以後,她拿手的珍珠丸子、糯米蒸鴨、蘇片蝦仁、酸泡菜、湖南粽子、香腸、臘肉我們再也吃不到了,成為「絕饗」。

母親雖然書讀的不多,但她的生活變通技能極強。從她各方面照顧家務又照顧我們看來,母親十分快捷、聰穎。我開始念書後成績一直很好,上學非常順利,做事極快,也極欣賞有創意的人,而且從來不依賴食譜燒菜,喜歡自己自學自創。我想這些都是來自母親的基因,也受了母親的影響。

記得僅有的那麼一天,我看見母親對著牆壁倒立幾秒鐘。我驚奇加驚喜地問母親如何會倒立,她說這是小時候跟朋友玩學會的,她還參加過學校賽跑,得了名次。家中那麼多的事務、勞力、勞心、進進出出,沒有她健朗的身體是撐不下來的。但我讀高中的某一天,在家中,母親第一次叫我替她捶背。我捶著她厚重、略為彎曲的背部,眼中忍不住泛出淚水;那是習慣了被母親照顧,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我,生平第一次為母親的操勞感到愧疚、心酸,也體會到母親為家人付出了多麼高貴的犧牲。

2015年兒子對我說:「媽,以爸爸的收入,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把我們養大的。」他大學畢業後第七年的薪水,是他父親服事三十年後的兩倍。我想我自己「窮則變,變則通」的能力,得自母親的真傳。是這種能應變、解決問題、不怕苦難的毅力和能力,幫助我在隻身來美求學,後建立家庭、服事教會、面對疾病中,一路安穩地走過來。我要感謝母親傳承給我的基因和榜樣。

母親喜歡唱歌,歌喉好、歌聲準。我在她哼哼唱唱下長大,自然養成對旋律的敏銳度。高中信主後我在教會牧師的教導下開始學彈琴,六個月後擔任主日司琴;這其中有上帝的恩典與恩賜,但不乏母親在我耳邊樂音的薰陶。如今我到任何教會去,都可藉司琴的技能來服事;且當前敬拜讚美的歌曲多半沒有五線譜,只有簡譜,需靠很好的音樂聽力才能配合。這對我來說不是難事,因母親已把我訓練好了。我想上帝也會把這功勞歸一部分給母親吧?!

母親雖不是職場上的「女強人」,但她在家中操持和勞苦的身影,塑造了我個性的一部分。我外表雖看似「剛強」,其實遠遠不如那個貧苦年代的母親。

母親的心靈
母親的心靈世界與她外面表現出的能力大不相同,因為在執行忙碌的家庭義務中,她的心靈是倍受煎熬且脆弱的;而我年少時不明白母親的內在世界,常常與她起爭執,或輕看她。母親是孤單的,因為我,她三個兒子外唯一的女兒,不理解她的苦楚。我想,我心理層面的「要強」,是來自不希望自己長大像母親一樣。讓我解釋……

讀大學時,一天下課後,下了公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臉色一定是沉重又憂愁。一位校園團契的輔導恰好路過,他沒有叫我,但後來問我:「安慈,妳有什麼煩心事嗎?我那天看妳走在路上,臉色不太好。」我大概隨便支吾過去,沒有正面回答他。

長久以來,至少從懂事時開始,母親的婚姻狀態就一直是我心中糾結無解的困擾;這要從父親、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以及政權變遷說起。

父親出生於1910年,清朝的最後一年,隔年中華民國誕生。在那個專制與民主交接的時代,許多社會規則和風俗都在改變,包括家庭法。父親生長在民國初期,鄉里生活習俗還沒從清朝的積習完全改變過來。從黃埔軍校畢業後,他先在家鄉娶了妻子,並任職某縣長,育有三個子女,後被軍隊徵召,開始到處遷徙,偶爾有空就回家看看 (這些都是父親過世後,我們整理他的文件,才發現的「秘密」,我們從來不知父親在大陸還有妻兒)。父親從家鄉湖北轉到湖南時,認識了一位湖南長沙女子師範畢業的女孩,氣質清純又有禮,就娶她為妻。父親從未將家鄉有妻小之事告知這位小他十五歲的女子。

從此父親離開他原本的家,與第二位(她卻自以為是第一位)妻子生活在一起。這女子過了幾年還未生育且瘦弱多病,就央託妹妹前來照顧。天真、活潑,又勤快的妹妹17歲來到姊夫家,把家務照料得非常好,但不知到底怎麼發生的,她18歲時為大她20歲的姊夫生下了兒子。這位妹妹就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從此生活在這個家中,與姊姊同事一夫。這種在清朝十分平常的家庭組合,到了民國時代,卻讓人感到「不尋常」。

1930年出檯的民法規定一夫一妻制,我的母親不是合法的妻子。大媽於大哥出生後一年生了大姊,隔年母親生了二哥,然後他們隨軍隊撤退到台灣。母親在台灣生了我和弟弟,大媽又生了妹妹。我們六個孩子身份證上母親一欄寫的都是大媽的名字。由於她們是姊妹,生活相處得還算融洽,然而她們內心到底是什麼滋味,我們很少去探究,只是偶爾會聽到她們彼此互相抱怨後又和好。鄰里說我父親有「齊人之福」:大媽有知識,又寫得一手好字,一直在外上班;母親則留守家中,處理家務;於外於內,我的父親都有「賢助」。

開始留意到母親的迷惘和失落,是我上小學時看到她畫的一幅簡單的畫:一艘帆船漂在大海上,上面還寫了幾個字:「我是一艘漂流在海上的船,不知漂向何方。」我想母親沒有名份、沒有地位的事實,隨著年日的蹉跎讓她感到害怕與擔憂,她的心中始終缺了底氣。後來我又聽她感嘆說:「我死後墓碑上寫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母親自認可憐又可悲之處。年輕時的我不懂她處境的「無可奈何」、「無所適從」,與「無能為力」,只冷淡地回她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那時我能夠接納家庭這種「不尋常」的狀態,並具備今日所學會的輔導技巧,我會紓解她的煩憂、安慰她的疑慮、嘉獎她一生為這個家和兒女的付出,就不會像今天回想起與母親的關係時,覺得自己無知、自私,又狠心。

因為父親的多妻,我對男性的愛情產生了懷疑與恐懼,天下烏鴉真的一般黑嗎?我定意將來絕對不准許自己被男性控制和糟蹋,我必須是他唯一的那一位。

母親在大陸時,與父親在交際場合學會了抽菸和打麻將,後來這打麻將的嗜好,變成母親的一個癮。我還讀小學的時候,由於居住在眷村,大人打麻將是司空見慣,父母親經常在晚飯後出去搓個八圈,有時兩人還因為爭誰打得多而口角。及至我們都長大了,母親家務減輕了,也沒有培養其他的嗜好,打麻將變成她唯一的社交生活。一天高中放學回家,門是鎖著的,我等在外面又累又餓,沒有任何時候比此時更痛恨母親打麻將。等到母親回來,我狠狠地讓她感到失責。但母親一直沒改,反而變本加厲,一直到老年都被麻將拴住。

等到我修了「個性差異」的課,才明白母親是做事型的人,不太懂得營造人際關係,與兒女並無太多的心靈溝通,關係也不很親密,所以一有空閒就打麻將成為她的出路。可嘆的是,母親打麻將輸多於贏,經常向大媽伸手要錢、又輸錢如流水;二哥和弟弟書讀得不好,生活開始散漫起來,常常也會伸手要錢,母親流連在麻將桌上不管不顧。我把這些都怪罪到母親身上,常批評她的不是,直到我終於察覺到,她是以此麻醉內心的空虛與躲避自身問題的煎熬,才不再定她的罪。

母親一生沒有進過教堂。我曾帶她去過,但到了門口她躊躇了,說:「我是個罪人,一輩子洗不清。」我不知母親對自己有如此的看法,且自責那麼深重,任我說破了嘴告訴她耶穌就是愛罪人,她還是先把自己釘死了。她敬畏神,不敢冒然進教堂,但她不明白愛的赦免,所以用「律法」制裁自己。

回想起與母親的關係,雖然承受了她許多的優點,但反過來我心理上「要強」的個性,是不想有母親的這些「軟弱」。母親糊里糊塗地婚前懷孕,在我看來是「極傻」,所以絕不在婚戀時失去理性;母親沉迷在麻將桌上對我來說是「不負責任」,所以「負責任」似乎成了我的商標;母親缺乏生活目標,造成她晚年流連在外,浪費生命,而我慶幸有基督信仰充實我的人生;母親無法脫離她的婚姻狀態,因她無謀生的一技之長,所以我一直強調女性一定要有獨立謀生技能,不能倚賴丈夫。

母親過世時,理性上我感到吃驚,但情感上我卻是麻木的,因長大後對她就有疏離感,且出國快三十年,和她的連繫一直很浮面。2011年女兒結婚,婚後對我和她爸還是很親密,常打電話問候,又邀約一同出遊,我們都誇她是好女兒。反觀我和母親的關係,我既不貼心,又照顧不週,莽撞、不懂得感恩……我有太多的遺憾。我承認自己不是母親的好女兒,又無法彌補,只能祈求上帝赦免我的驕傲、剛硬、無知,和愚昧,並再再提醒自己以後在情感和他人的遭遇上要多有同理心。

我還是不知文章開頭的那位教授所指為何,但「從母親想起」,引導我審視自己,同時感慨沒能在母親生前了解她、接納她的全部,擁抱她。她的女兒現在懷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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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蘇老師高超的編輯能力、文學底蘊,對我的勉勵,以及文章的修正。
以下是我對修正的心得回應:

  1. 蘇老師強調用字要簡潔,所以我寫的「到底所指為何」被他改成「究何所指」,還有一些不必要的定冠詞,好比「我」、「我的」被刪除。
  2. 蘇老師會選用在文字上更美好的字眼,替換文句中普通的字眼,好比「徘徊」被改成「縈繞」、「輾轉」被改成「反覆」、「待」被改成「流連」……等。
  3. 為考慮讀者的閱讀方便,及強調文意的重點,內容複雜的段落被老師分成清晰、簡單的段落。
  4. 寫作年代的考量 – 因目前許多文章都上傳到網頁,且可能留在網上很久,所以註明確實時間(好比2009年),比「大約十年前」會更好。
  5. 蘇老師建議我們寫作要考慮故事的時代背景,以及探討故事人物的內在因素。這個原則幫助我完成我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