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里藏針的《快樂的結局》

劉小臨

《快樂的結局》,名字這麼俗套,怎會是名作呢?好的文學作品能夠挖掘到人性世界的深層真相,這個短篇小說正是如此,其落俗的題目是個「誘餌」,要引來追尋快樂的讀者沿著設計好的迷宮走一趟,去發現關於快樂的真相。

作者瑪格麗特·愛特伍德像是畫素描,只用了兩千多字就勾畫出從A到F六幅尋找快樂的圖景。開篇的A圖跟小說題目一樣俗套,只不過是寥寥幾行類似「從此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那種誰都會背的台詞。作者把約翰和瑪莉這兩個人物推上場,只說他們人生該享有的都有了,但未對人物做任何刻畫和發展,毫無挫折,沒有張力,「故事到此結束」。完了。就這麼簡單。作者刻意使用看似枯燥的文字開頭,卻讓讀者好奇起來:快樂就是這樣嗎?若稍微留意一下,會發現在「故事到此結束」之前,作者說「最後他們死了」。這個伏筆埋在這裡,大概還不會引起注意,但一直讀下去就會發現這實際上是小說的主旋律。

緊接著,作者突然筆鋒一轉,一個字都不浪費,直接進入B圖:「瑪莉愛上了約翰,但是約翰並沒有愛上瑪莉。」這下,矛盾來了,看了A正想放棄讀下去的讀者可能突然有了興趣,甚至聯想到:我的某某朋友不就像瑪莉嗎?或者,我不就像約翰嗎?就這麼簡單一句話,台子搭好了,戲要開演了,讀者開始關切故事里的人物了。愛特伍德此一轉換場景的手法乾淨利落,瞬間在矛盾中注入能量,只待時候一到,全然迸發。

從B一直到小說結束的F故事里,愛特伍德穿插使用了第二人稱,好像帶著讀者一起想象故事發展下去的可能性,讓讀者自己體驗各種局面。一路奔跑下來,讀者可能已對故事中的人物產生了不少關切、認同或者憎恨,因為這些畫面太真實了。小說中一連串男男女女的故事十分反諷:如今關係中佔強勢的男人,明天卻成了另一關係中的被謔者;看似忠誠的配偶,當好處不再時,只「經過一段不長不短的哀痛期」就會另結新歡,營造下一輪快樂;好似每種局面都能繞回A故事中似乎「完美」的快樂局面,但A中的快樂也總被不如意的事中斷 — 就算夫妻之間「沒有任何問題」,「迷人的房子」也可能被「大浪襲來」,身體還可能有「心臟不好」、「癌症」等問題,即便是「品德高尚」、「投身於慈善事業」或傳奇性的人物,也一樣無法讓快樂成為自己的結局。

小說所勾畫的這些快樂圖景是多麼司空見慣,而快樂背後,是多大的空虛、慾望的捆綁、佔有與毀滅的爭戰,一個個讓人欣羨的婚姻外表之下,掩蓋著多少悲哀和偽裝。作者為男女主角起的名字很大眾化,人物也沒有深度發展,許是藉此暗示文中所有故事正是發生在讀者身邊的故事,這些結局並不偶然,是有普遍性的。

這不禁令人發問,維繫一對男女的力量到底是什麼?小說中不同故事間的共性是,存在於男女之間的不外乎你需我要的較量,而因一方能給另一方的有限,等到得失出現不平衡時,關係就飄搖欲墜了。作者好似在說,放眼望去,當今的婚姻不就是這麼脆弱?

愛,本應是促成婚姻、維繫婚姻的力量。可如今,還有人去追問愛的真諦到底是什麼嗎?人們期望在婚姻里得到快樂的結局,可最終卻走入悲哀,並且暫時的快樂也建立在他人的悲哀之上。

而更重要的問題是,人生只得到快樂的結局,就夠了嗎?

其實作者通過整篇小說演奏出了一個鼓點漸強的主旋律 — 即快樂不是結局;「你必須正視這個問題,就是不管你怎麼切割這個故事,結局都一樣」,人生唯一能確定的結局就是作者在開篇的A故事中就提了、到篇尾又連說三遍的「約翰和瑪莉死了」。這是在激發讀者更多發問:既然真正的結局是死,那留不住的快樂又有什麼意義?人活著,意義到底何在?

聖經《傳道書》的作者貴為國王,卻在誠實地審視人生後,發覺人生是如此沒有意義:「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人在日光之下的一切勞碌有什麼益處呢?… 萬事令人厭煩,人述說不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夠。以往發生的事,將來還會發生;先前做過的事,將來也必再做。日光之下,根本沒有新事。」(傳1:2-3,8-9)在上帝的所有造物里,人是唯一要問「為什麼」要活著的,而一旦尋找意義的旅程上發現答案是活著無意義,人留在世上就如同行屍走肉。許多人因此更加追隨及時行樂的人生路線,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要論榮華、富貴、成就、智慧,《傳道書》作者當屬歷史上擁有最多的了,可連他都哀嘆:「這樣,我便財勢日增,享譽盛名,超過耶路撒冷歷來所有的人。然而,我仍然保持智慧。 凡我眼睛愛看的、心裡渴慕的,我都隨心所欲,盡情享受。我的心從勞碌中得到歡樂,這是我勞碌所得的回報。然而,當我回顧雙手辛勤經營的一切成就時,唉,卻發現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日光之下的一切都毫無益處。… 世人在日光之下勞心勞力,究竟得到什麼呢?」(傳2:9-11,22)

無論智者愚者,人生在世找到的如果全是虛空,人一切的努力就沒有意義,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宋朝大詩人蘇軾寫下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是千古絕唱: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當知道一切盡都將灰飛煙滅時,還有所謂的千古風流嗎?

但使徒保羅在新約羅馬書第八章中指出,雖然受造之物都服在虛空之下,但造物主上帝留給我們一個日光之上的永恆盼望,讓我們記得地上的快樂都會過去,人只有回歸到與永生上帝本應有的親密關係中,敬畏上帝、服事上帝,才不會感到虛空,才有永恆的價值、永恆的喜樂。

所以,人生到底該怎樣度過?這是《快樂的結局》在結束時拋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愛特伍德在收筆時說:「現在你來試著寫寫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這樣。」所以,前面講了那麼多「什麼」,都不如「怎麼」、「為什麼」重要。為什麼想要的是快樂,得到的卻是死、是終結?沿著作者收官時這句啓發式、開放式的話,讀者可能會繼續問出正確的問題,也許因此最終能尋找到人生的真理,即永恆唯有來自上帝,人有可能得到這份永恆。

不是硬塞道理,而是帶著讀者自己探索、自己發問、最終找到答案,如此讓人心甘情願地接受真理。《快樂的結局》柔中有剛,綿里藏針,真是一場精彩的人生意義探尋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