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八脚紅眠床

徐樹錦

爸爸去世後15年,我再度回到老家。 

説是老家,其實看起來很陌生。我縂拿著眼前實景和記憶中影像比對,或許這樣能搭座橋,跨越時間造成的距離。離家時親人居住的并聯三合院古厝,在我出國後不久,改建成三層樓房,現在分由幾位叔叔和大弟持有使用。親人團聚互動都在大弟家樓下的客廳。但是,爸爸還在時,他知道我的心事,會把他的臥房門鎖打開,讓我「在家」時可以隨時進去,看看掛在牆上他和媽媽到處旅行的照片,摸摸他們的八脚紅眠床,坐在床沿,等它發揮如路易斯《納尼亞傳奇》裡「魔衣櫥」的神奇能力,帶我穿越,回到從前。 

這張古色古香的八脚紅眠床,是媽媽的嫁妝,是媽媽對婚姻與家庭懷抱的夢,是她一生的故事。

我小時候最喜歡大年初二跟著媽媽「回娘家」,因為大舅媽總會給我超大隻的鴨腿,還有熱騰騰的蒜苗豬肉湯。當然,媽媽帶給他們的禮物,也是她用一整年的時間,精心栽培製作的,比如蘿蔔乾、菜乾、還有小雞、小鴨或小鵝。媽媽的娘家是個大宅院,大舅和二舅及扶養他們長大的叔公家族都住在那裡。時間要碰得巧,也會看見大姨和二姨回娘家。媽媽喜歡和她的娘家人說話,常常一聊就到天晚。有時候我們趕不上最後一班車,晚上和表兄弟們擠在一張床上。媽媽怕麻煩舅媽,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我們挖起來,沒吃早飯,搭早班車回家。

「為什麼你和舅舅不同姓啊,媽媽?」我問。
「我跟我的媽媽姓。」
「為什麼呀?」
「我不記得了!」

媽媽不願意跟我說她的童年,我去問祖母。

媽媽排行老么,有兩個姊姊和兩個哥哥。還在襁褓時,外婆外公相繼去世,媽媽過繼給她的舅舅和舅媽撫養,跟著舅舅姓。舅爺有二女一男,舅婆對媽媽不親切。媽媽從小學會做家裡大小活兒,也學會了察言觀色。

媽媽12歲,她的舅媽養母把她「賣」給我的祖母做童養媳。

「你為什麼要「買」我的媽媽啊?」我問祖母。
「你媽媽可憐啊,那麼小就要做那麼多家事。她長得那麼漂亮,又那麼勤勞,我當然要搶啊!」
「那妳怎麼認識我媽媽的?」
「割稻子的時候,一定能看見你媽媽,趕著一群鴨子,在稻田裡吃掉下來的稻穀。她也會撿拾稻穗,和稻田邊防風林的乾樹枝、乾竹子,帶回家去當柴火燒。誰都看得出來你媽媽長大以後會是一個操持家務的能手。」
「你好幸運喔,阿嬤!」

我想我從小愛吃鴨肉,會不會跟媽媽小時候是養鴨人家有關係!長大後我讀《路得記》,看到路得在麥田裡拾穗,認識田主波阿斯,終於和他結下一段美好姻緣,成為以色列最偉大的國王---大衛---的曾祖父母。我認為媽媽的故事幾乎就是路得的再版。如果我懂得趁媽媽在世時,告訴她這兩個差距兩三千年的生命故事,如此相似,媽媽一定會感到光榮的。

爸媽十八歲,按照習俗,到了「送作堆」,也就是完婚的年紀。祖父母為長子娶親,又以雙重身分給媽媽送禮---以父母身分送嫁妝,又以公婆身分送聘禮---,這份禮絕對不會小。他們請師傅用上好的實心木柴,製作了一張八腳紅眠床。那可是當時村裏的大消息,因爲這樣貴重的家具不是家家都有的。

這種床在古裝劇裏可以看見,它像一個五面圍起,一面打開的方形盒子。上面有像花架的頂棚,下面是睡覺的床板,立起來的三面叫遮風。最裏頭的那面遮風,用整塊木板圍滿,上面釘了兩個櫥櫃,兩邊有門左右對開。那是媽媽存放好服飾或珍貴物品的地方。櫥櫃底下中間有一個正方形彩繪玻璃,畫的是池塘裏一對鴛鴦,還有遠山近樹,和一條小路通往紅瓦白墻人家,橫幅題詞是【永結同心】。兩側遮風板分上下兩部分。下半部也是滿滿地圍起來,被褥枕頭或人躺下來時,不會掉出床外。上半部分成三部分。左右兩邊,各有兩根雕紋的小圓木樁撐住,連到頂棚,形成兩扇窗戶。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彩繪玻璃,左邊一幅仕女圖,右邊是一盤柚子及葡萄(富足和興旺的象徵)的靜物水彩畫。這些圖案全都反映了祖父祖母的祝福和期許。

床下雕刻圖紋的床脚,把整張床架高到書桌座椅的高度。説有八隻脚,可是我算卻衹有四隻。媽媽説那不是四隻,是四雙,每一雙都是兩隻脚並立在一起,「雙雙對對,穩穩當當」,她説。整張床漆上代表喜氣吉祥的棗紅色,臺灣話稱床舖為眠床,這是紅眠床名稱的由來。

爸爸高職畢業,結了婚,祖父原以爲他就會留在家裏幫忙種田。但是,爸爸堅持到貨運行開卡車。每次經過家門口,他會遠遠地喊著我和弟弟的名字,匆匆扔下吃的或用的東西,像是布袋裝麺粉、水果、或桌椅櫥櫃等,然後如風般疾馳而去。車後揚起的一片沙塵中,我和媽媽把東西搬進家裡。看著媽媽的臉上滿是幸福,我覺得爸爸好帥!

夜裡我和弟弟們都喜歡擠在紅眠床上,聽爸爸說他白天遇見的有趣事情。通常隔日我們會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但是有時候一家七口,頭腳交叉,橫七豎八地就在紅眠床上睡到天亮。大弟最喜歡把被單綁在前檐兩邊,做成舞台布幕,人躲在幕後,蹲在床上演布袋戲,我們全都是他的觀眾。媽媽嘴裡說大弟怎麼就喜歡那些「阿里不達」不正經的事,其實誰都聽得出來,她說那話的口氣,明明就是對大弟卓越想像力和口語表達能力的讚賞和鼓勵。這整床的全家福,記錄著媽媽婚姻與家庭生活最溫馨美滿的一段歲月!

沒有考驗的愛情是不牢靠的。爸爸離開縣城,到省城開客運,回家的日子漸漸少了。有傳言說爸爸有外遇。可是媽媽夜夜守著紅眠床,把床的門楣、前檐、遮風和彩繪玻璃,寸寸擦拭得透亮如新,仔細觸摸著鑲入原木裡長輩的片片祝福,深深凝視著瀰漫在維帳間親子互動的和樂溫馨。彩繪裡的鴛鴦和仕女,是否多次走進媽媽夢裡,鼓勵她賢雅恬靜以修身,事親教子而齊家,要她堅信爸爸會和她一樣,守著【永結同心】的婚約。爸爸休假回來,媽媽做他喜歡吃的菜,穿上好看的衣服。他們坐在床沿,低聲地談論事情。雖然,有時媽媽紅著眼眶出來,可是我從來沒有聼見媽媽和爸爸大聲爭吵過。媽媽的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媽媽得病的那幾年,爸爸提早退休,陪著媽媽。媽媽走後,爸爸依然守著屬於他們的紅眠床。

爸爸去世後15年,我再度回到老家。故鄉景色不再,爸媽的臥房如今是弟媳的儲藏室,紅眠床也不在了。

「媽媽的八脚紅眠床呢?」我問。
「它太佔地方了,我把它送人了!」弟媳說。
「那是媽媽的嫁妝,是很珍貴的紀念品啊!」
「後來才知道那是很值錢的古董,可是已經太遲了!」

媽媽的八脚紅眠床再也看不到了,可是,我對它記憶猶新,思念也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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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被老師修改後心得                                                       

  1. 我寫「媽媽的八腳紅眠床」記念媽媽,原文2828字,超過字數限制328字。我原想那就是一篇習作,我不要投稿就不受字數限制,我要暢所欲言。而且那部分的600多字,我描寫“整容”後的故鄉面貌,含有我對故鄉新貌的好奇,及懷舊的情懷。實在捨不得刪除啊!

但黃老師說的有理:“雖然提供背景,但與題目沒有直接關系。” 我認識到自己,連寫文章也被【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因素困擾,【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應該在確定目標之後,揀選要點,有條理有秩序地執行目標。

  1. 刪掉600多字後,騰出了空間,容許我練習課堂上討論到的其它寫作技巧,補強主題。我加了一段描寫親子互動的場景,還有一段寫媽媽的【內心戲】。我認為我的文章可讀性和趣味性提高了。

感謝蘇文安老師和黃瑞怡老師在文字營的教導。

  1. 另外,從黃老師的修改,我認識到我的文章有不少冗詞贅字,也有不通順的語句。修改後的文章,像打掃過的房間,像修剪過的樹,看起來清爽,念起來通順。

這是黃老師文字人的功夫,我見賢思齊。

  1. 我讀黃老師的評語:

。。。。。。在你生動的敘述,真摯的情感中,媽媽的八腳紅眠床在讀者腦海中漸漸立體起來,鮮活的對話,更有畫龍點睛效果。為上一代台灣人樸素深厚的情感深深感動。與路得記的連接自然不落痕跡。。。。。。”

我有一種被讀懂,被共情的溫暖的感覺。透過在文字營的學習,我嘗試書寫我懷親思鄉特殊複雜的情感;抱著“沒經驗是我最大的優勢”---因為有老師支持,我“菜鳥”學飛,老師不但讀懂我的感情,也誇獎我使用的寫作技巧得當。
謝謝黃老師對我寫作行為的正面加強。
5. 黃老師建議我投稿世界日報家園版,我會照做的。要是被刊登,有稿費,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