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中老師引用魯益師《裸顏》裡所說的:「改變完全使於寫作本身。不要讓人輕看這個工作。記憶,一旦被喚醒,就開始扮演暴君。我發現必須放下﹝因為我如同在法官面前說話,絕不能說謊﹞自己曾有,卻忘得乾淨的熱情與思想。寫下的過去不是我以為﹝這些年﹞還記得的過去。即使寫完此書,許多事都沒現在看得清楚。因為寫作﹝和那些沒寫的﹞在我裡面引發的改變,只是一個開始;僅為準備我接受眾神的手術。他們用我自己的筆來戳我的傷口。」這句話正道出了此次參加回憶書寫營的心路歷程。
能用文字說自己的故事,是件很蒙福的事。
有人覺得,能說,為何還要寫?這對我來,一向不太是個問題。對我來說,能寫,就不用說太多。在寫的時候,我不用擔心沒有人在聽,也不怕話被打斷。我可以在文字裡暢所欲言,那是我真正的語言。
在我二十多歲時,曾與母親為了某項決定起了嚴重的衝突。一向親密的母女關係彷彿一夕崩塌毀壞,甚至也波及了我與其他家人的互動。那時的我非常孤單,很多話沒法對人說;唯有靠寫日記來抒發,那是我覺得最安全、也最可靠的情緒出口──而在那段與家人箭拔弩張的時期,我無意發現母親偷翻我的日記。
當我知道媽媽偷看了我的日記時,我整個人被憤怒、失望,與背叛的感覺淹沒。寫日記於我是一件多麼神聖私密的事,日記是我心裡的秘密花園,是我可以面對真實自我、除草種花,經歷人生四季的地方。現在有人闖了進來,摘去了我心愛的花、踐踏了草皮、留下醜陋骯髒的足跡,而這個人,還曾經是我最信任、最不會對她設防的對象!我生氣、不平、怨恨,或許,不只是這樣,這個事件剝奪了我最後一道安全感的防線,我沒有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空間了。我沒有可以暢所欲言的地方了。我甚至恨自己,為什麼要去建立這座花園,讓人有機可趁!我將六年多寫的那十幾本厚厚的日記全摔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揪扯下它的內頁,然後再一片一片撕成碎片。我一面哭、一面親手毀掉我掏心掏肺寫出來的文字,我要拆掉這個花園,不要讓任何人再有機會闖入。我親手將這堆碎紙與封皮裝在垃圾袋裡,走到屋外的垃圾箱,用力往裡面一甩──我向我的一部分斷絕關係。或者說,我親手勒死一部份的自己。
從此,我不再寫日記。也不曾向任何人提說撕毀日記的往事。
這是在我寫作生命中,一段黑暗的時期。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空間,裡面的我,無法言語,只能殘喘。
面對過去的母女關係破裂,我想自己並不是還沒有原諒,也不是還心存疙瘩──我們母女的關係早已恢復。只是我從來沒有好好面對過去,用文字回憶那段往事。我沒有讓自己有機會在裡面找到救贖的故事,我沒有真正賦予它意義。我任憑它成為一個廢墟,卻不曾再次踏入去尋找裡面的寶貝。我覺得,當自己寫完那段過往的故事,並以寫給媽媽的一封信作結後,才算真正與過去道別、並永遠走出傷痛的陰影。
誰沒有傷痛?誰沒有苦難?沒有人,能真正將所有傷痛苦難的回憶永遠壓在心底。他們藏得密、藏得嚴,不是真正忘記,只是不願意去碰觸。有時,是因為沒有人傾聽,更多時候,是沒有語言可以述說。老師的課,幫助我如何去重新盤點我的人生,檢視過往的生命清單。教導我如何一步一步,靠著聖靈的幫助,去面對傷痛,重新還原現場,去揭露出我們生命中曾經拒絕相信神的角落。
在這堂課裡,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展翅高飛的鳥兒;當我展開回憶的翅膀,翱翔在天空,鳥瞰人生全景時,我的人生成了一幅展開的畫卷,畫中有一條生命的河流,不斷向前延伸。我看到河流貫穿一片色彩繽紛,繁花盛開的平原,上頭的一花一草都是如此單純開放,一覽無遺。接下來,河床開始彎延曲折,它不再只是溫柔低喃般地潺潺而流,它變得湍急,偶爾撞擊到暗藏在河底的石頭,還會激起巨大的浪花。它也曾經流過沙漠,在烈日曝曬下幾乎乾涸,只剩絲縷般的細流,茍延殘喘勉強前進。河床也沒入過森林,我只能看見樹頂的蔥鬱,卻無法一窺裡面的陰影。
我要尋回的,是隱藏在森林裡的秘密。
上完這堂課後,我驚喜地發現,森林不再是個隱藏黑暗的地方,裡面的秘密不再讓人心痛。森林裡蘊藏的,是豐富的生命力,是未曾發現過的奇花異卉,是未曾聽過的珍禽鳥鳴、是未曾嘗過的甜美果實──這些都是因為生命之河流過所帶來的祝福。
河流灌溉、滋潤,帶來洗滌、帶來救贖,帶來新生。而它,也終將回歸大海的懷抱。所有被遺忘、被蒸發的水滴,也會涓滴回歸,不再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