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雨下的樂透悲歌By 滋恩
嗨,雪莉:
記得第一次讀到妳的作品《摸彩》,是在國中時代。家裡不曉得哪裡冒出一本外國翻譯小說集,裡面有霍桑、愛倫坡的作品,還有你的這則短篇小說──當時我對妳的名聲一點兒概念也沒有,不曉得妳就是在美國文壇上佔有重要地位的短篇小說家。家裡的那本小說集裡,將妳的《摸彩》The Lottery翻譯為《抽籤》;當時年少,讀文學經典的品味與吸收力不怎麼樣,可一路讀下去那出乎意料的結局,卻讓十幾歲的我毛骨悚然、背脊發冷。事隔多年在一門文學課堂中重讀題目譯為《摸彩》的同篇小說,儘管早已淡忘妳的名字,但才讀了一兩段,馬上就認出這就是當時讓自己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小說!
一個人口只有三百多,家家戶戶彼此熟捻的小村莊,在一個天氣晴朗、繁花盛開的盛夏,老女老幼全聚集在廣場,按時參與抽籤儀式。陳舊破損的黑色摸彩箱擺在廣場中央的凳子上,沒有人知道這儀式是從何時開始的?也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流傳了幾代?唯一有著模糊印象的,是這一年一度的儀式,似乎與豐年祭有關:「六月樂透,玉米快熟Lottery in June, corn be heavy soon」。
村裡全員到齊後,按每族每家輪番抽籤。哈欽森一家「彩運當頭」,儘管哈欽森太太直嚷「不公平」,全家五口仍得按照規矩輪流上前伸手到黑箱完成最後的抽籤儀式──最後抽中樂透的哈欽森太太,站在廣場中央;所有村民從老至少,包括她的丈夫、兒女全拿起石塊,如雨紛紛朝她身上打去……
冷靜抽離的敘事手法,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從容道來,一路如此波瀾不興,如河水緩緩淌過,直到尾聲將近才猛然從水裡冒出一隻面貌猙獰的河怪,一口吞吃掉前面安詳如詩歌的鋪陳景致。森森餘韻比起一路血跡斑斑、腥味處處的鬼故事還叫人毛骨悚然──難怪這篇故事於1948年在美國《紐約客》雜誌上刊登後會引起軒然大波,負面的批評聲浪遠遠高過正面的評價。引起讀者不悅的,不是妳的文筆太遜,而是這樣的內容如此血腥卻又寫實,彷彿故事裡的那個小村莊,貨真價實地存在於美國某一個角落。甚至有讀者來信詢問:這個村莊在哪裡?想去一探究竟!這樣的故事,跟報紙媒體上血淋淋的社會版新聞一樣,讀後讓人不安。妳的文字,悄聲無息地攪動了人心的幽微深處。
「歌德女王」、「恐怖天后」,這是出版商為了宣傳而在妳作品書封裡冠上的稱號──妳的作品帶給讀者的迴響熱度歷久不衰,絕不只是因為妳寫出了讓人寒毛直豎的恐怖小說而已。在課堂上,我試著學習如何分析評論一篇作品的基本要件:作者想表達甚麼?主題為何?目的何在?當中有何比喻、象徵,或隱喻?也就是說,身為讀者,我應該學著去看見作者所看見的。
所以,雪莉,妳看到了什麼?
妳在妳的生活中、從當時的社會現象、周遭的人文環境裡,看到了甚麼?
過去的文獻資料與關於妳的傳記告訴我,妳出生於1916年加州舊金山一個上流社會的富裕家庭。從小,妳的父母就期待妳成為一位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日後步上母親後塵,成為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在妳成長的環境裡,不缺錦衣玉食,可妳卻覺得空乏;在妳的社交圈子中,不缺名門世家,可妳卻覺得寂寞。
於是妳創作,縱使妳的父母不支持妳這樣的「嗜好」;於是妳嫁了一個左傾的猶太裔丈夫,縱使妳的父母極力反對。妳不願意將自己打扮成洋娃娃,像個吊著絲線的木偶,被那些虛偽勢利的教條禮數所操縱,妳用筆來向社會證明你有自己的聲音。
當妳的《摸彩》刊登後,妳的母親氣到寫信責問妳:「你爸和我才不管妳在《紐約客》裡都寫了哪些玩意兒。反正你們這群年輕人滿腦子就是些灰色陰鬱的念頭──妳怎麼就不能寫些激勵人心的故事呢?」面對一篇虛構故事,母親的反應竟比面對一則真實的謀殺案報導還要激憤。雪莉,我相信妳真正想寫的,不僅只是一篇虛構的恐怖故事。
記得我曾與一位八十歲的老先生聊到妳的《摸彩》。我問他,他覺得這篇小說的主題是甚麼?老先生說,他覺得這是在隱射人們對「宗教的盲從」。
當時的我,有點驚訝老先生居然會將文中對「盲從」的靶心單單定位在「宗教」上頭。「宗教是人們隨著文明演變一路進化出來的!」他這麼跟我說:「妳看,舊約時代的神多兇多嚴厲啊!到了新約就講慈愛饒恕啦!小說裡的那群村民,就是盲目跟從著一個傳了好幾代的宗教儀式,也沒想要革新,所以才會繼續執行殺人獻祭的習俗!」
談著談著,他告訴我他自己童年的經驗。他的父母在他九歲時異離,因為他爸爸的賭癮很重,對家庭造成很大的傷害,所以他的媽媽不得不忍痛離婚。可是在當時他們所居住的保守小鎮裡,一個女人主動要求離婚是不可思議,不成體統的事。母親這樣「離經叛道」的舉止,導致連教會裡的弟兄姊妹都排斥她、孤立她,拒絕跟他們家來往。所以他的結論是,教會裡的人並沒有比外面的人好,他們偽善的言行才叫恐怖。雪莉傑克森裡的那些村民,就跟教會裡那群死守著「不可以離婚」傳統的基督徒一樣。不問理由、不知原因,就是要執行一個行之已久的儀式,哪怕這樣的儀式帶來的,是死亡與毀滅。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潛意識裡對失婚母親的疼惜不捨,老先生兩次婚姻,娶的都是離過婚的女人。﹞
老先生對妳作品的解讀,讓我心裡湧起一股既感傷又為之一凜的悸動。
雪莉,難道妳當初寫這篇故事的眼光,是落在教會裡嗎?妳當時所看到的教會,跟老先生眼中的教會一樣,沒有行憐憫、好公義,卻只用禮教規條來窒息人嗎?還是,妳所看到的,是更廣大的社會整體氛圍?儘管美國是一個聖經立國的國家,可人們的心已經不認識真理,只懂得固守教條、死守陳腐戒律?
妳的《摸彩》字裡行間充滿象徵和隱喻,我再次閱讀,似乎也讀出裡面隱含宗教意味:題目The Lottery ,也可翻為「樂透」,本意味著幸運兒的誕生,在故事裡反成為犧牲品、替罪羔羊的代名詞。抽籤儀式選擇在早上十點鐘舉行,過程不超過兩小時,之後大家還「趕得及回去吃午飯」,意指村民對此傳統表面行禮如儀,骨子裡卻認為它還不如吃頓飯來得要緊。破舊古老的神祕黑箱,幾次有人提出需要更換重作卻不了了之,而平時隨便堆放,也可見村民對摸彩儀式的歷史淵源與神聖性毫不重視。儘管此儀式已淪為形式,沒有人知道它的真正由來,可大多數人,尤其是老一輩的村民,對鄰村廢除抽籤之舉卻嗤之以鼻、強烈反對,也暗示了人們無意義的盲從。此外,故事裡的人物名稱如Delacroix,原意指「十字架的」,可村民卻老把這姓氏給念錯,是否暗示著人們早已無法正確理解十字架的真理?還有助手Graves則意為「墳墓」,是否也諷刺僵化的宗教規條,無法帶給人生命?
我想到了聖經福音書裡的那些文士與法利賽人。他們常被拿來當作信仰的負面教材,因為他們忘卻當初立下戒律規條的精髓真義;一代一代刻苦持守、努力遵行,卻不知律法早已給弄得僵化堅硬,像可以置人死地的石塊──雪莉,妳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自義自誇的法利賽人死而不僵,千百年後繼續以另一種樣貌混在宗教人士堆裡?
妳所處的當代美國社會,經歷過經濟大蕭條與二次世界大戰。女性主義運動第一波已然崛起,非裔民權運動也正將進入風起雲湧的時代。社會改革的呼聲此起彼落,雖然當中不乏基督徒的聲音,可夾雜著「看不慣」教會裡保守、陳腐氣氛的非基督徒抗議與批判之聲也如雷貫耳──他們認爲衛道人士對吸菸喝酒和離婚再婚這些議題錙銖必較,對種族、性別歧視和戰爭罪惡之類的大議題則漠不關心。
更往前翻開美國的歷史,在南北戰爭那一頁裡,南方那些蓄奴的富裕地主,多為敬虔的基督徒世家,可他們守著奴隸制度,反對解放黑奴。堅持這樣的傳統、緊抓著這份「特權」,還認為天經地義,是有「聖經根據」的──失去真理亮光的宗教,永遠可以用黑色的遮羞布來蒙蔽人的眼睛。
雪莉,我不知道當時譽滿文壇的妳,對宗教的看法如何?妳持守怎樣的信仰價值觀?妳是否真如我的鄰居老先生,以及後世的一些小說評論家所言,藉著《摸彩》來控訴人們對無意義宗教傳統的盲從跟隨?我只知道,多年後不再青春年少的我,再度與妳的文字相逢時,我的心依舊充滿了恐懼與不安──有沒有可能,這個世代裡,在未信主的人眼中,我們這些基督徒就像那些丟石頭的村民?面對諸如同性戀與離婚這些議題,我們就跟那群死守著傳統習俗不放的村民一樣?因為聖經說不能離婚,所以死守著貌合神離的婚姻。因為聖經說同性戀是罪,所以反對同性婚姻到底。雖然我們知道這些持守與堅持,背後有聖經真理教導與根據,可對很多未信主的人而言,只因為「聖經這樣說」就是一種僵化不知所以的傳統觀念,就是莫名其妙的黑箱儀式!
其實我的心裡,湧出的是更深的悲哀──原來我們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村民而不自知。甚麼時候,我們基督徒一點一滴地失去了「多數」的地位,成了主流社會裡少數的頑固死硬派?甚麼時候,我們基督徒 土崩瓦解地失去了對這個社會的影響力?甚麼時候,我們一截一截地失去了與未信者之間的對話橋梁?我們沒有用愛心說誠實話,卻用文字暴力的石塊先定了他們的罪。
在未信者眼裡,我們成了一群窩在小村莊裡的居民,罔顧「鄰村」早已廢除了摸彩儀式,每年盛夏依舊如期舉行毫無意義的「慶典」,任憑傳統教條對無辜之人施以暴力……
雪莉,妳的故事叫我害怕,叫我悲傷,但它更讓我警醒。一則好故事的中心思想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一部層次豐富的小說有多重的涵意可供讀者咀嚼──妳的《摸彩》在發表近七十年後仍向讀者說話。妳的現代寓言故事給了我深刻的警惕。如果身為現代的基督徒,只是以「看歷史」的角度來審視那些文士法利賽人的所作所為,面對發生在現今社會的議題,總以「那些外邦人不敬畏神、不認識真理」來詮釋與我們相左的意見,那麼,我們這群屬神、屬真理的光明之子,充其量在世人的眼中,不過是一群成天在教會裡「阿門阿門」,隨時準備抽籤向鄰舍扔石塊的村民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