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超過半世紀以前的事了,我考上了鄰縣的省女,每天從小鎮坐一個鐘頭台糖小火車到省城念中學,下火車後,還得走半個小時才到學校。之前,大哥念的中學較遠,只能住宿,每學期回家一兩次,有一次回家,大哥說好久沒吃虱目魚了,令媽媽十分不捨,因此等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只准上可以住在家裡的學校,因此展開了一段長達五六年的通學生涯,和天天帶便當的日子。
為了通學,我每天早上要坐六點零五分的小火車, 五點半前就得起床,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早起床過,而媽媽起得更早,這是前所未有的,往往要做好早飯,中飯,裝好便當才叫我,為的是讓我能多睡一會兒。然而我卻不領情,總要想各式各樣的理由不帶便當,例如,嫌便當的菜色沒有變化,嫌便當太重,又佔了半個書包,嫌飯菜太多,中午同學都吃好飯,出去玩了,我都還留在座位上,努力加餐飯。想到盤中飱,粒粒皆辛苦,雖然吃不完,也勉強自己吃得乾乾淨淨,於是媽媽越塞越多,塞得實實的,更重了。有次同是通學生的媽媽們聚在一起,都說早上起不來,大半讓小孩自己到褔利社買個麵包塞肚子。聽到後,我忽然覺得十分想吃麵包,更不想扛那麽重的便當。
終於機會來了,那天已到該出門的時刻,媽媽還在等便當吹涼,她說剛做好的便當熱呼呼的,要涼了才能蓋上,否則到中午會餿掉。我當然沒空等,怕趕不上火車,又想到今天有藉口吃麵包,心中暗喜,趕緊開步就跑。媽媽把便當裝好後,一路氣喘吁吁的跑到火車站。媽媽到的時候,站務員剛吹了哨子,火車緩緩起動,看到媽媽胖胖的身軀追著火車慢跑,我伸出手來,從窗口接過媽媽遞過來的便當,看著媽媽一臉滿足的笑容,以及轉身離站的背影,涙,不知不覺的流下來。
我後來問媽媽,不怕趕掉火車,白跑一趟嗎?她説火車也有慢分的時候,因此,她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免得我餓肚子。火車上媽媽遞的不只是便當而是濃濃的愛。及至我出國留學之後,媽媽信中提到最懷念的是我通學的這段日子,每當看到白衣黑裙的學生從家門前經過,她就會想到早上做便當,下午迎著我放學的那段歲月。
通學生的生活披星戴月,高三因功課繁重,我在學校附近租屋,住宿後媽媽怕我在外營養不夠,每天仍舊天未亮即起,為我做便當,把便當交給通學的表妹帶到學校給我。中學六年,整整吃了六年媽媽親手做的便當。
及至負笈北上念大學,媽媽仍不放心,常常坐夜車,凌晨五時抵台北,走路到新公園旁的宿舍,為的是送滷豬肝及家鄕的零食名産給女兒。怕打擾我,有時立刻南下,有時在宿舍小憇後,就趕回南部。其實在台北,好吃的東西很多,營養也不用擔心,可是做媽媽的總要親眼看看才放心。
女兒就沒這麼幸運了。我自己在兒女上小學後回去上班,日子過得像打仗一樣,有一陣子訂便當送到家,吃久了也膩了。女兒説,媽媽,我有一個好辦法,你為什麼不到那家餐廳去上班呢?你在那裡做好了菜,然後送到家裡來,我們就可以天天吃到你做的菜了。
女兒的願望在多年後才實現。女兒生外孫女時,我已退休,我本想只去幫忙坐月子,結果不僅超時,之後還常常隨傳隨到,成了空中飛人。女兒自己餵奶,體能消耗大,需要更多的營養。她跟女婿上班工作重、壓力大,短短的午休時間,實在沒空到餐廳排隊,常常吃根香蕉了事。於是我義不容辭就留下來了,開始了每天給他們做便當的生涯。
給他們做便當,比半個世紀前容易多了,而且前一天晚上的剩菜裝便當盒即可,早上也可以不用像媽媽那麼早起,舒服多了。女兒女婿的便當,也是塞得滿滿的,看他們吃光了,就很高興。
女兒說,別人的媽媽都沒有這樣,幫忙照顧小孩,還天天做菜,她是怕我辛苦。我說,因為我的媽媽就是這麼做的,以前阿嬤做便當更辛苦。其實她那裡知道,我對兒女所做的真是不及媽媽當年做的萬分之一。女兒對外孫女的愛也是一樣,每天擠奶給外孫女帶到托兒所,還堅持一定要親自餵奶滿周歲。
待外孫女滿周歲,開始斷奶,我以為主中饋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然而做母親的,永遠沒有任務達成的時候。外孫女斷奶後,其實是從兩個人吃飯變成三個人吃飯的開始,於是還是繼續飛來飛去。
這次參加創文,回程在候機的時候,打開女兒為我準備的水果點心,心中有說不出的滿足。為所愛的人準備便當,是一種幸福。吃著所愛的人所準備的便當,也是一種幸福。一代又一代,綿綿不絕的愛,在時間裏傳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