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她春去冬來的故事

曾麗珍

一夜滂沱大雨,隆隆雷聲吵醒了我。 索性早起,讓清晨新鮮的綠洗滌被凡塵俗事纏繞的心。
泡了杯香濃咖啡,在書架抽了本龍應台的「傾聽」,走到​窗前 ,準備在雨景下閱讀,一嚐久違了的浪漫。

「鈴,鈴,鈴」電話鈴聲響起,打破一屋寧靜!這年頭,大家都習慣了用短訊,誰還會用電話找人呢?當然有,住在香港年邁的母親,教會的老伯伯,伯母們,還有那些不喜歡用短訊的​朋友。

我放下書本去接聽電話,是亞芬。
「早上好! 亞芬。」
「師母好! 你現在有空嗎?請你幫我與Ben 說說,他不明白我說甚麼?」

「現在是傾聽的時候了
傾聽自己身邊的人, 
傾聽大海對海岸的人,
傾聽我們不喜歡,不贊成的人。」 《傾聽》​

 

Ben 是亞芬的兒子,美國土生土長,中文不靈光。亞芬英文程度不高,每當母子言語溝通有阻礙時,就來找我作臨時翻譯,這情況在我身邊一群​藍領工人身上非常普遍。父母因語言隔膜而無法與子女親密互動,這也算人間悲劇吧!

往事如

我認識的這群朋友多是六,七十年代自香港來美。六十年代初的香港,物質缺乏,人民生活窮困,早年香港合法童工年齡是12歲,多數家庭的長子長女年幼綴學,做勞工賺錢養家。 女孩多數去製衣廠幫工,男孩多數是機械廠學徒。六十年代後期,有很多旅美鄉親回來娶妻,窮家女孩爸媽想為她們找的一條好出路,嫁一個年齡比她大10年20年的華僑。男孩也會跟著鄉親到美國打工,多是在餐館,洗衣場,或建築地盤等地方工作。

十年前一個早上,教會來了一位新朋友。主日崇拜後,我走過去跟她招呼。
「你好,我是這裡的師母,歡迎你來我們教會!你叫亞芬嗎?剛才李萍這樣介紹你的。」
「是的,我叫亞芬。李萍是我工作的餐館老闆娘,她帶我來的。」
亞芬看起來非常低落,沒有笑容, 卻很有禮貌地答話。我連忙要了她的電話,約她過兩天見面。
星期三早上,我們在「麥記快餐店」見面,我還未開口說話,她已潸然下淚。 
「你好苦啊!」
「是,好苦!.....
……幾十年婚姻折磨,任何時候都可以嚎啕大哭!」她說。

她的丈夫亞文好賭好酒,每當醉酒或輸錢時,就將脾氣發在家人身上。亞芬為保護兒子,一個人頂住亞文的言語暴力。最近,兒子結婚了,她忽然陷在抑鬱,內疚和自責中,在工作時常常表現得灰心喪志。李萍擔心她,把她帶來教會。

往後一星期,每個早上,我們都在「麥記」見面。人生數十年的故事,不是一個星期就可以說得盡的, 她多麼​需要 「傾聽」。

難唸的經

亞芬12歲開始在製衣廠工作,18歲那年經爸爸的同鄉介紹,​從​香港嫁到美國,落腳西北部郊區小鎮。兩夫婦經營一間小外賣店,沒有幫工,大小事務由購買食材,洗煮都是兩人胼手抵足,一星期七天,每天11小時困在小​斗室​,不見天日,沒有朋友往來。

亞文生活苦悶枯燥, 常說「一醉解千愁」「小賭怡情」,就如此這般沉迷酒色財氣!亞芬秉持中國傳統女人美德,放工後窩在家裡照顧兒子。 可是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去日間托兒所,自小接受英語教學,除了晚上聽爸媽幾句日常中文用語外,基本上他沒有機會說中文,年齡越大越難與父母溝通。

「幾十年都捱過了,為甚麼忽然會倒下來?」
「我也不知道如何度過那幾十年?每逢想起,​就痛得不得了。感覺自己像一個被車輾過的小女孩,被親人拋在四野無人的郊外,沒有人路過可以拯救,野狗也快出動了。」
「你最近怎麼了?」
「餐館前兩年結束,亞文已搬到外州工作 。他離開,我其實是高興的。不過,我覺得責任已完,已沒有存在必要。Ben 娶了個美國女人後,一屋都說英語,我待在那兒像廢物,這廢物比其他廢物更廢,因不能循環再用。」她淒然地苦笑!

我無言!

眼前的亞芬雖是中年,卻被很多小孩誤叫奶奶。她說年輕時穿小碼衣服,現在穿加大碼,為家庭這麼大犧牲竟然沒有回報。我說她以前是小黃菊,現在是芍藥!不過,如果她肯改變心情,她將會是丰姿燦爛的芍藥!她笑了,是開懷的笑。
亞芬不信鬼神但拜觀音,因為觀音仁慈。危難時會向觀音求助,或「無語問蒼天」。天仿如有一個天神住在其中,比人類精通能幹,能夠消災解難。然而,在無災無難的日子,就互不打擾,兩者關係淡薄。亞芬認識了基督教的上帝之後,對天神與人的關係有另一種詮釋,另一種體會。一個早上,她接受了耶穌做救主,對一個為她犧牲,默默愛她的神,她非常感激,願意一生尊祂為神。
她的禱告特別可愛,她說:
「耶穌阿,我不懂禱告,總之,你知我需要甚麼,你要幫我,幫到盡頭。還有,幫助我做好,不令你失體面。  你要保證我不會在上天堂途中被你踢走。還有,保護Ben. 」

她說已背熟了 這禱告,天天講相同的話,不必來回思想要說甚麼,省卻煩惱!

二人行也有我師焉
亞芬像古代大刺刺的俠女,有情有義,對信仰忠誠。記得她信主後第一天,就將家裡的觀音和其他偶像帶去教會,請牧師為她銷毀,她說等不了牧師排期​,在家裡對著那些東西,一天也嫌太長。
我與亞芬常來往。有一次,她將一個信封給我,說將泊在車庫的舊車賣了,現金用信封袋著,因不會用支票簿。我打開一看,了得?無功無勞,我怎能收下? 那數目等於她一個月工資呀!
「你收下吧,當作幫補女兒買車。那區區數目於我無用,不能改善我的生活,不能幫助我買新房子。我需要的至少數十萬元呀!況且,這是亞文留下的舊車,快快甩掉它,節省保險費呢!」
眼淚滾滾而下,心痛!這是我信主30年以來,收到最大筆的現金饋贈,從一個苦命的窮女子手中。
她成了我的好同工。教會更改崇拜時間,我有個想法,在崇拜與主日學之間有茶和咖啡供應,讓弟兄姊妹藉那段時間聯誼。然而,要找人一早來煲茶煲水談何容易?大家都是在最後時間才衝出​家​門的! 亞芬知道我這個想法,一口應承擔起重任。直至後來教會搬遷取消這項目,四年來無論下雪或下雨天,只要有崇拜,她會一早起來,開車30 公里,來教會為我們煮茶和咖啡。
有次我們又在「麥記」見面。
她問: 「基督徒可以離婚嗎?」
「你有人追求呀?」
「文人想像力豐富阿!我寧願一世單身,除非天堂不准單身女人入去。」
「你為啥想離婚?」
「與亞文已經分開兩地幾年,甚少聯絡。我討厭保持這個身份,想一刀兩斷!」
「亞文有沒有外遇?有沒有要求離婚?」
「他這個人又悶又呆,連蒼蠅都不會飛過去。世界上只有我最蠢,哦,應該是我爸眼光太差。」
「你可以離婚,不過,如果他沒有犯姦淫,你為作基督徒好見證,​也​可以不提出離婚。萬一他提出,那你是跟隨他的意願,這不影響你。但,你可以為自己決定,我們不應做法利賽人。」
「那, 又是我吃虧!沒法啦!」
至今,已六年,她沒有再向我提過這問題,他們仍然保持淡泊的關係。每逢想起她對主單純的愛,我就忍不住落淚。
叫卑賤的升高
某天,忘記了是甚麼事,可能是被兒媳氣壞吧,亞芬在我面前哭崩了。我拍著她的手,任她哭。她說: 一生人未嚐過愛,年輕時離家;夫妻相處如陌路人;與兒子雞同鴨講;這一生沒有人像師母你那麼愛我!
我的心揪痛!
「在小鎮生活,人也沒見一個。在教會見到的人多過我一生所見的。 有一次,陳謙向我招呼,他說是在大學教書,我當下想即刻鑽入地洞。讀大學已夠天才,教大學​生的是甚麼人?我怎敢跟他說話?在教會,我是最低下層,多謝師母你沒有看不起我!」
我說:「我無可誇!是神的恩典。若18歲時媽媽將我嫁來美國,我也與你過一樣的日子。再說,你在很多方面絕不比别人差。」
認識亞芬後,我們一齊尋找她的餐館同行,成立了一個藍領團契,這班人在中產知識份子的教會生存並不容易,然而,「神叫卑賤的升高」,他們40人當中,有一半以上信了主,定期聚會,參與事奉,成熟的屬靈生命令崇尚安逸的基督徒汗顏。
今天,我特別為他們禱告:「上帝啊,請你給他們過好日子!他們好苦啊!你財富千萬,不要對他們太吝嗇呢?」
當然,這個禱告不能讓亞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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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業被老師修改後的心得:

1)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剛好有一位姊妹來找我,直覺地我想寫她的故事。後來,擔心可能與「家庭故事」無關,不過,老師修改後沒有指出這一點,我猜大概沒有「離題」吧。 

2) 讀老師的批改時,才發覺「是」「的」用很多​而且不恰當,刪除這些字後,文句乾淨得多。

​3)​粵語口語化用字會讓其他不說粵語的人難明白,這點我須多注意。
例如:「每逢想起,​就..... 」。老師不明白,我便改為: 「感覺自己像一個被車輾過的小女孩,被親人拋在四野無人的郊外,沒有人路過可以拯救,野狗也快出動了。」

4)有些句子沒有頭沒有尾,加一兩個字清楚很多。 是我對讀者的疏忽。 例如:「Ben 是亞芬的兒子,土生」。老師改為: 「Ben 是亞芬的兒子,美國土生土長」。例如:「還有那些不喜歡用短訊的​」。 老師改為:「還有那些不喜歡用短訊的​朋友。」

​5)文章題目是一個「引發閱讀興趣」的關鍵,這一點仍然很難學得到。

多謝老師!​​